可以清楚地說明灃河特點的話,有這么幾句:渭河是黃河的最大支流,而灃河則是渭河南岸的一條支流,全長約82公里;秦嶺72峪中有個灃峪,而灃峪口正是灃河自秦嶺山中流出來的峪口;文王建都豐京,武王建都鎬京,二京地理位置分別建在當時灃河的西岸和東岸,此后共有12位周王在兩岸主持朝政和享受帝王生活;“豐”字系由繁體字“豊”簡化而來,“豊”象征著農業發達、家底殷實,也象征著水量可觀;自西漢建都長安城開始,古人所云“八水繞長安”的水網,其中之一就是豐水,今人稱作灃河。
為何今日有了這部《灃河時代——重返世界中心的城市歷史與愿景》的問世?固然因為有作者李棟在,有李棟負責的西安通濟區域規劃研究院在,進一步說是西安西面本來就有這么一個灃河流域,而且一直存在于那里。但之所以有了這部書籍的最重要因素是西安國際社區的發展推動。
西安國際社區位于灃河中游梁家灘節點,這一帶河道長度約4.5公里,河堤綿長,草甸廣闊,堤內湖泊、小洲相間,堤外具有形成濕地的天然條件。西安國際社區肩負高新區創建世界一流科技園區的國際化生態、文化服務配套的重要使命,以國際水準優化區域生態和人居環境,促進多元文化、創新科技和高端商務交流,升級實現生產、生態、生活融合發展。擔子很重,責任不輕。
一、
2016年夏天之前,李棟帶領課題組已在西安西南方位、灃河中游的梁家灘及周邊地區調查了6個月,為西安國際社區建設單位提交了一份評審稿——《梁家灘地區歷史文化資源保護與利用方案》。據這份材料的“前言”所述:本著尊重歷史、傳承文化、塑造精神的重要使命,2016年3月,西安國際社區啟動了“梁家灘地區歷史文化資源保護與利用”課題研究工作。課題組自2016年3月29日起,通過6個月的田野調查、現場踏勘,足跡遍布長安區興隆、靈沼、細柳、馬王、五星、東大、斗門王寺及戶縣秦渡鎮等9個街辦、近百座村落,實地探訪500余處文史資源點,先后訪談目標地區范圍內300多位文史老人、村組干部。此外還以問題為導向,廣泛走訪、聽取有關職能部門、研究機構和相關專家的意見,參閱相關古籍、地方志書、考古報告、國內外研究專著、相關論文百余部(篇),最后通過對考古、社會、人類文化、宗教、規劃、歷史地理、經濟、旅游及文化產業等學科理論的綜合運用,同時結合國家相關政策與法規,幾易其文,最終形成評審稿,以及基礎資料文字約50萬字、圖片數千張、視頻若干。之后的2年時間里,課題組成員延伸調研了灃河上、下游區域,累計調研了灃河流域的300多個村莊,1500余處文史資源點,形成若干的一手調查資料。
如“前言”及其內容所展示的那樣,反映出來的是課題組對梁家灘地區歷史文化資源調查工作相當負責任的態度。“盡地利之優勢,現歷史之神韻,展思考者之思想,為今日職業人之職責”,這是我當時就想到的評語。
了解了這一段灃河中游梁家灘地區的調查經歷,閱讀了這份有關當地歷史文化資源保護與利用方案的評審稿,才可以明了這部《灃河時代》的寫作起點和思考原點,的確不僅僅是在發出今人易生的思古之幽情,而是有著來自歷史的、鄉土的、現實的種種沖擊、寄托和希冀,那可是散發于書籍字里行間的探究和詢問,是作者對“灃河不簡單”之感受的一次漫長試解,作者何其孜孜不倦、何以樂此不疲耶?其書寫實際上是將歷史與現實一次次拉近的角力和嘗試。最為豪邁的,也是頗費思量的是,作者勇敢地確定的這部書籍的副標題——重返世界中心的城市歷史與愿景。說到了世界的中心,人們就會想到這是一個近代以來明了世界大勢的前人胸中的一塊心結;此處說到的世界中心,那就一定會是同灃河流域關聯最緊密的漢唐長安城有著不可分解的史緣。
大凡生長于關中平原這塊土地上的學人,甚或寄寓于西安這座古老城市的智者,聽得不知多少遍有關“秦中自古帝王州”的故事,且經眼了不知多少處的關中勝跡,尤其是主政部門有關漢唐雄風再造的豪言壯語。于是,不知不覺間便在心中存有一個又高又大又亮又耀眼之企望——那就是對于世界舞臺的憧憬和向往。這一向往具有許多神奇之處,其神情其舉止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二、
此時此刻,在我們閱讀《灃河時代》之際,可曾想到作者在寫作時依托著什么,憑借著什么,持有的是什么理想?我們是否可以這樣去思考——盡管我們人類所居住的地球每天都會出現或發生許多讓人難以接受的事情(戰爭等等),然而,在我們每人力所能及、視線可見的范圍內,大家每天都勿忘有位知識女性曾為盲人老嫗在乞討的小黑板上寫的“這個世界是多么美好啊!”每人都心懷這樣的心愿去上學、上班和服務他人,不是也可以在道德領域內,為由我們所構成的社會面上造就一份世界的現代性嗎?并進而顯現出那種人類先進分子就會具備的神圣使命感嗎?
當然我們還注意到了作者清新的文筆、果敢的進取行動、蓄勢而發的頑強風格。作者喜歡那種無拘無束的思索,會心會意的解說,行云流水般地寫作,當然也有他人書籍段落或語句的引用,但這種引用也是盡最出彩的論斷而采擷之,一般絕不涉及第二處、第三處文字,以免帶來行文上的滯礙。作者寫作灃河的強大支撐空間,應該是灃河—西安(漢唐長安城所在)—西北的地理優勢,這是符合灃河地理位置之經緯及其伸縮度的,也是數千年來的歷史文化之所以保持如此風格和漸及影響的結果。
閱讀中,我們還遭遇到一種直白、明快、簡練的排版格式,每一頁正文偏向左下角(雙數頁)或右下角(雙數頁),上面留白面積最大,對縫處留白其次,倒是便于讀者來讀。每頁的字體不大,每一段開筆頂頭書寫,段與段之間存留著一行字寬的白道,猶如清掃干凈的路徑,在期待讀者越過它,再去讀白色路徑下面的另一段。
灃河流域是中華文明的一處重要源頭。我在小文《灃河年輪》里寫道:進入上古三代,周人興起于豳地和關中平原西部。殷商王朝雖然地處中原,在關中卻有一個崇國為它效命。據《史記·周本紀》記述,崇侯多次提醒殷紂王要防范姬昌(西伯)這個人,說他太會“積善累德”,吸引了諸侯,對商王很不利。等到西伯(后人稱周文王)從商朝獲得弓矢斧鉞、征伐天下的權力,崇國也就保不住了。
《詩經·大雅·文王有聲》吟誦此事,“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于崇,作邑于豐”,這分明是說周人打敗崇國后,就占據了灃河兩岸最富庶的豐鎬之地。漸漸地,在《大雅》諸詩篇里,從灃河岸邊傳來了眾人修筑靈臺的歌聲——“經始靈臺,經之營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西岸的豐京建好了,東岸的鎬京又開始建,眾人齊唱——“考卜維王,宅是鎬京。維龜正之,武王成之”;后繼的周王,有些不恤民力,眾人又唱道——“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
那個時候(夏商周斷代工程確定的武王伐紂之年為公元前1046年),人勤物豐的地方是灃河,民眾吟唱動聽歌謠的地方也是灃河。西周十二王執政于此,號令天下亦在于此。武王滅商建西周,為開國之君;成王在豐,心慮東土,派人再建洛邑(成周);成康二王之際,“天下安寧,刑錯四十余年不用”;昭王南巡不返;穆王西巡,征伐犬戎;共王因故滅掉密國;懿王時出現“王室遂衰”現象;孝王、夷王無甚事跡;厲王以好利、暴虐、弭謗(不許國人議論自己)而聞名;不屬于周王的共和執政,維持周王室統治14年;宣王成人后執政,修政法祖,料民太原(掌握人口數),遭遇挫折;幽王無道,以烽火戲諸侯的荒唐事結束了西周王室在灃河流域的那一長段歷史。
西周之后的灃河流域,在我的印象里是乏“史實”可陳的,兩岸土地上僅有幾個零落的縣級以下基層組織的聚邑。可是,順著《灃河時代》一卷卷、一篇篇讀下去,發現作者是在竭盡全力地做著挖掘灃河流域歷史文化資源的工作,所采取的路線是切入不同時代的典型人物之人生,來展現灃河流域古往今來人物的事跡和思想,用以再現灃河故土所具有的歷史面貌和文化影響力。《灃河時代》挖掘出來的歷史人物,計有大禹、后稷、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周穆王、秦伯、漢文帝、漢武帝,西漢以后有道宣、郭子儀、韋應物、程顥、梁化鳳、柏景偉、薛允升、趙舒翹,合17篇。在周穆王之后,作者寫了周厲王奔彘(今山西霍州)之后的共和故事——這是一個圍繞權力真空展開的很特別的歷史敘述。
這里不得不說的是,《灃河時代》作者選擇的挖掘歷史人物這一視角,是別具一格的,也是具有相當的歷史文化穿透力和感染力的。就此,我們不妨來看一看這些人物及其歷史特點:
大禹:本書認為“大禹治水修路……這三大舉措,不但擴大了人類的生存區域,也進一步加速了農耕文明的進程”。
后稷:后稷教授播種五谷,為上述三大舉措之一。另一為伯益發明鑿井。
周文王:即使身陷囹圄,這位政治強人在羑里(今河南湯陰北)的漫長日子里,也沒有放棄自身長期以來對于天理人道、王國命運的思考,寫下了位列群經之首、“大道之源”的《周易》。
周武王:武王率軍展開的“牧野之戰,周人宣告了受命于天的合法性,開啟了周王室長達八百余年的統治。從而塑造了華夏農耕文明的根基,奠定了中國人節儉、禮儀、德治的儒家政治思想基礎與和諧蘊意”。
周公:參照后世標簽化評價人的習慣,周公是與這樣的一串標簽緊密聯系在一起的:杰出的政治家、軍事家、思想家、教育家、元圣、儒學先驅、奠基人。然而,最為重要的是,他為西周制禮作樂,建立了西周的禮樂制度。
周穆王:這位很有作為的周王,征伐西面的犬戎后,又以祭祀軒轅黃帝、尋寶為名,率軍西行,西部各族望風披靡,隊伍西行入新疆、到昆侖,這是中華史上一次偉大的開疆擴土的壯舉。
秦伯:是指西周末遭遇幽王烽火戲諸侯帶來的變局,護送周平王東遷的秦襄公,得到了周王的認可,從而成為正式的諸侯之一,不僅為自身帶來了許多紅利,并最終為秦國一統天下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漢文帝:文帝有次突然視察長安城外三大營,霸上、棘門營軍紀不嚴,唯有細柳營號令如山,戒備森嚴。漢文帝多次稱贊周亞夫將軍治軍有方,剛正不阿,盡職盡責,不畏強權。
漢武帝:本書認為,命運總是眷顧這些敢于想又敢于行動的人,并借宋代理學家朱熹的話說:武帝天資高,志向大,足以有為。晚年海內虛耗,去秦始皇無幾。輪臺之悔,亦是天資高,方能如此。
道宣:本書強調1400多年前,唐初高僧道宣確實獨具慧眼,選擇了終南山境這一所在,成就了律宗一門,也給佛家打上了“青燈古佛苦行僧”的鮮明印記。
郭子儀:值58歲才真正登上帝國政治舞臺中央的肱骨大臣,于至德三年(758年)收復了長安城,以卓越的人生智慧,宏觀戰略和大局為重的赤膽忠心,實現了王朝和自身的雙重突圍。
韋應物:本書援引北宋蘇州吳縣人朱長文所撰《吳郡圖經續記》,其中評價稱道:“若韋應物、白居易、劉禹錫,亦可謂循吏,而世獨知其能詩耳。韋公以清德為唐人所重,天下號曰‘韋蘇州’。當正元時,為郡于此,人賴以安。”這是對蘇州刺史韋應物職業生涯最美好的贊譽。
程顥:任職鄠邑主簿時曾與張載結交,不僅是思想交流,更是理學與關學交流之激蕩。書中提及“張載去后,灃渭這方有著豐厚底蘊的水土滋養的這方土地的生民,依然延續著張載之路體察天地、探路民心、找尋著精神世界和生活世界的本真與軌跡,并來指引生活,其間不斷涌現出一代代關學大家。”
梁化鳳:長安縣小豐村人,清代名將。本書稱梁化鳳任職江南時明察秋毫,經常為被誣告暗通“海寇”者洗刷清白。《太湖備考》卷八記載:“士民感德,立生祠,并崇祀郡學名宦祠”。為活著的人建立祠廟奉祀,相比官方的認可,民間所立的生祠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具有更高的道德評價,一定是因深得民心,而被尊為神一般的存在。
柏景偉:灃河西岸馮籍村人,地方鄉紳,晚號灃西老農。曾受聘講課于涇干書院(陜西涇陽),接任陜甘味經書院山長,再受陜西學政之邀出任關中書院山長,結合當時的實際情況,制定了新的《關中書院學規》。本書認為,這部《學規》蘊含著柏景偉的經世治學理想和教育管理思想。《清史稿》贊述:“三輔土風樸僿,藝事若蓏,長安柏景偉咸陽劉光賁主關中書院,督課實學,士論翕然。”存世著作為《柏灃西先生遺集》《灃西草堂集》等。
薛允升: 長安縣馬務村人,進士出身,官至清朝刑部右侍郎、刑部尚書等職,為晚清著名法律學家,廉直大臣。《清史稿》以800多字為他作傳,在有清一代近270年的時間里,因精通律例而被載入史冊的司法官員固然不少,但薛允升卻是其間聲名最為顯赫、最受學者關注的刑部官員之一,被譽為“傳統法學的殿后偉大人物”。這不僅是薛允升的生前身后名,更是使灃河這片以禮樂道德為魂靈的土地,有了更多的色彩,讓灃河時代有了更豐富的內涵。
趙舒翹:長安縣大原村人,官至清朝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大臣、軍機大臣,兼管順天府(今北京市)府尹。本書稱“恪盡職守,忠于國家是趙舒翹職業生涯中最重要的品質。這一點深受其師柏景偉的影響,他牢記柏景偉的贈言:爾祖厚德,爾父才質過我數倍,以小試不售遇疾,爾讀書必發,須以立品為重。”
三、
這樣一位位寫下來,時輪就來到了近代,以至于現代和當代。即便是當代人腳下的這片灃河流域的土地,盡知其來自于古代或更早的遠古時代,其土壤、植物、流水、雨水和氣流,皆端賴造物主的恩賜,而當地的民眾以及他們身上的文化習俗、性格氣韻,也是與以前的歷史有關,與此前生于斯長于斯的諸多民眾有關,甚至與前面論及的歷代帝王、文武大臣、高僧名士有關。那么,充分挖掘前人身上的德行智慧、地方人士的嘉言懿行及其精氣神,豈能說不是今日文人學士理應做起來的極有意義的頭篇文章呢?
言說至此,對于今日灃河的主要特點,我們也試圖加以概括:
比之漢唐長安城無數的熱鬧場面,灃河流域寂靜無聲的時光是漫長的,四周亦盡顯隨季節和晝夜輪替的村舍模樣、田園風光。或許還有另外一種方式,即城市興替在默默地運作著,外表還是那樣質樸,凸顯的文字是換了內容,符號和色彩表達出了新意,運作內涵更是徹底地革新。
在敘述了灃河流域平靜、恬然的田園生活后,我們不得不說,這樣的境況幾乎一直不曾有過大的擾動,那也就可以說是準備留給今日社會的。灃河以東,西安國際社區格局初顯;灃河以西,西安科學園正快馬加鞭。這樣的圖畫真是美麗,大家自應在期待中參與建設,在建設中再構想新的期待。
(作者系陜西師范大學教授)